早在1950年代的美国,面对当时与当今中国同样的学科争论,已故景观设计泰斗佐佐木(Hideo Sasaki)就曾告诫景观设计学界:“要么致力于人居环境的改善这一重要领域,要么就做些装点门面的皮毛琐事。”在这里,我愿意用同样的热切与由衷的期望告诫我的同志们:要么陶醉于小桥流水和风景、景物的“艺术”,要么勇敢地承担起设计和协调中国人地生态关系的重任,再造安全、健康的秀美山川。
谁都承认中国有着最优秀和独特的风景园林艺术传统。但是,我
悲呼,当今风景园林的职业范围(停留在景观的审美意义上)甚至还不如四十多年前,程世抚前辈刚到北京时从事的专业范围,在当时程前辈的眼中和实践中,城市规划仍然是“风景园林师”的一个本职工作(见周干峙,1998)。事实上在美国的LA发展史中,城市的物质空间规划和设计(City Planning)本来、也一直就是LA专业的一个主要职业范围。在美国的设计学科中,是先有LA,再有Urban Planning(见俞孔坚,1998)。而LA与后来的城市规划专业的分野在于,后者走向了更偏向于社会经济发展的都市计划。
更进一步讲,自20世纪60年代以后,以McHarg的《Design with Nature》(1969)为代表的(景观)生态规划,早已赋予LA学科从拯救城市走向拯救人类、拯救大地的历史使命。你家后花园的月季花死了管我什么事!正如McHarg所说:“不要问我你家花园的事情,也不要问我你那区区花草或你那棵将要死去的树木……我们(景观设计师)是要告诉你关于生存的问题,我们是来告诉你世界存在之道的,我们是来告诉你如何在自然面前明智地行动的”(见Miller 和 Pardal,1992,P30)。从这一点来说,孙晓祥先生的观点,即“大地规划”(孙晓祥,2004)是完全正确的。但我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,LA并不排斥Gardening,造园的内容仍然是LA的一部分知识。哈佛大学的LA系里照样有人研究花园,美国的LA设计师中也仍旧有以花园设计为职业的(关于这一点与孙先生的观点稍有不同之处)。LA的出现并没有使传统的园林造园和风景造园职业消失,世界各地也都有Garden(花园)或Gardening(造园)杂志。正如现代医学并没有令中国悠久的藏医和中医消失一样。
1.4 行政管理行业混同专业及学科:缺乏对LA的核心内容——“设计”的认识
学科的发展和专业化使LA成为一门以规划设计为核心的科学和艺术。LA决不应该是一个由政府行政管理条块分割下的一个行业,而是学科和职业的专门化和社会化的分工,其核心内容是设计。
诚如李嘉乐先生所言,风景园林建设不仅需要规划、设计,还需要施工、养护、植物培育等各个环节,本来就没有贵贱之分(2004)。正如建筑行业需要由建筑师、结构工程师、建造师和施工企业等等一样,本人所提倡的景观设计也并不是排斥包括施工、养护、植物培育在内的其他学科和专业。但LA是一个以设计为核心的学科和职业,不是一个行政管理意义上的“行业”,更不是一个大大杂烩。要理解这一点,必须了解LA产生的社会和时代背景:大工业和社会化。
作为一种职业,Landscape architect是以现代科学体系的建立和职业的专业化为基础的。农业时代的知识分子是通才,上知天文下知地理,既是画家又是设计师和规划师,同时是风水先生,还是个法官。园林“师”和建筑“师”仅仅是匠人。这是因为农业时代的科学知识是有限的,通才可以掌握。现代西方科学体系的建立,工业革命带来的对专业化技术的需求,要求有职业化的人才来适应。因此,美国在19世纪下半叶,便出现了大规模的职业化运动,注册建筑师,会计师,律师等职业纷纷出现,因此也有了注册景观设计师的运动。景观设计师不是建造师,当然也不是园艺师。这些“师”自然都会有人去做、去注册,而且,中国已经开始进行注册建造师的工作。职业建造师和职业预算师都同样值得尊重。
当然,强调LA学科的“设计”核心,决不是“画图”意义上的,设计也有大量相关的科学研究、理论方法、实验,等等。
美国没有一个政府部门是专门对应与LA的,相反,注册景观设计师是由民间的专业协会管理的。LA专业人员就职于任何一个与土地和景观相关的政府和非政府部门,
景观设计学(LA)首先是科学,然后才是艺术;景观设计学是要解决问题的,什么问题?“一切关于人类使用土地及户外空间的问题”(西蒙兹,2000)。其实,观点很明确:摆在我们面前的可选择的道路只有两条:要么不要把“风景园林”混同与LA,安心做“风景审美”和“园林艺术”;要么大胆、坦诚地走出现行学科内容、职业范围和教育体系的束缚进行全面深刻的革新,其中包括改变“风景园林”目前的社会认同局面。相比较而言,如果接受前者,意味着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和我们的师兄师姐们会容易些,但留给我们的后代的发展空间则是不堪启齿的“园林艺术”的犄角旮旯;如果接受后者,意味着要改变“风景园林”的称谓,同时对学科内容、特别是教育,要进行洗心革面。
2.关于LA的翻译和名称问题
2.1 缘木求鱼,后谕意识造成对LA的曲解
为了论证“园林学”就是LA,有多位学者追溯了LA的发展与传统园林的渊源关系(王晓俊,2002;李嘉乐,2002;朱有介,1985)。这种渊源关系谁都不能否认。但如果就此而得出LA就应该称园林学,或风景园林,那就毫无道理了。如果按此逻辑,西方的相应名称就应该一直保持Gardening,为何又先后出现了Landscape gardening 和Landscape architecture?道理很明白,因为以花园的营造为核心的Gardening,显然没法表达以英国自然式风景营造为核心特征的Landscape gardening的内容,同样,Landscape gardening也没有能够充分表达以土地的综合规划设计为核心的Landscape architecture的内容。任何一门现代学科都可以在古希腊和罗马的哲人那里找到源头,也可以在中国的古代典籍和实践中找到源头。人们甚至把易经和八卦当作现代二进制和计算机技术的源头,当然也是现代预测学的源头。但除了算命先生外,谁又会同意把预测学等同于基于八卦推算的占卜?
我们可以说,园林和风景园林(Gardening和Landscape gardening)、甚至园艺是LA(景观设计学)的重要前身或始祖之一,但决不能等同于或包括了现代意义上的LA。(主要是审美意义上的)风景园林不能包含(关于土地或景观的完整意义上的)LA。所谓土地或景观的完整意义至少包括:景观作为风景的视觉审美意义、景观作为人类生活其中的境栖居地的含义、景观作为生态系统的含义、和景观作为符号的意义、当然也包括景观作为“神”的含义(俞孔坚,2002;2004)。
顺便说一句,孙先生对我关于“天地-人-神”的理念的批评是在没有完全了解学生所云的情况下进行的,在此略做解释,再请先生斧正。我所倡导的神是“土地之神”的含义,是人对于土地的寄托与信赖,也包含是对土地的敬畏之意,而这也正是“神”的本质。对待土地的傲慢和不敬是带来当今中国人地关系危机的主要根源。这一点科学是不能解决的,至少在当代是如此。因此,我们必须回到土地,找回对土地的敬畏,重建关于土地的伦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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